有一點點輔導級?我覺得還好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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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
馬克辛其實是個寂寞的人。彼得也是,所以他知道馬克辛的寂寞。
保持歡樂是馬克辛的習慣,但相處了一段時間後,有時候彼得真想一拳打下去,要馬克辛別裝了。
彼得告訴他這件事,馬克辛很疑惑:「我真的很快樂啊?」
彼得認真地看著他漂亮的眼睛,說:「你這樣很累。」
過了一陣子,馬克辛才慢吞吞地說:「說得也是。」
最近馬克辛常常待在霞飛路上的這家咖啡館,開門的時候就進來待著,點一份栗子蛋糕,一杯伯爵紅茶。然後就一直待著,看個書,寫一些東西,等到關門之後彼得收拾完店裡,就陪著彼得一起走回金先生那弄堂裡的公寓。
他好像很閒,也許有錢人才能享有這樣的特權吧。馬克辛應家裡要求在俄羅斯念了幾年書,於是也跟著取了俄文名字,他本名叫白銘輝。對彼得來說這個名字很難念好,所以熟悉了之後還是喜歡用他的小名馬克斯。
在那裡學的是一些俄文、馬克思主義相關的東西,其實他也不是很感興趣。馬克辛回來之後家人原本要他到國民黨裡面學習,做點基層的工作,馬克辛推託了半天才終於逃掉,和家裡關係鬧得很僵。
彼得知道他學的是什麼的時候,心情有點複雜。彼得不仇恨布爾什維克,長大之後也漸漸明白當年發生了什麼。沙皇尼古拉二世確實做錯了很多決定,讓許多人無辜死去,也讓更多人對君主專制徹底失望。那是個被戰爭攪得一團亂的年代。再加上,當初彼得他們的離開,雖然看似是不得已,但終究是他們的選擇。
如今的馬克辛,又或者是白銘輝,每天除了閒閒地看書,就是在寫作,寫散文也寫小說。他喜歡找人說話,也喜歡觀察人,可能這就是他和彼得接觸的起點吧。
而且寂寞的人適合湊在一起取暖。
彼得自從離開俄國,就已隱隱知道他顛沛流離的未來。彼得十八年的人生裡,有了許多的永別。於是他以為自己將孤寂一生,和奧莉嘉相依,然後某一天她或是他會先離開,在某個普通的日子裡,普通地道別。
在俄羅斯時他有一個朋友叫做尼古拉,尼古拉是一個愛生氣、驕縱的小孩,每次都喜歡欺負他,尤其喜歡掐彼得的脖子,是個讓人費解的傢伙。
可是尼古拉除了欺負他之外,還會找他去騎腳踏車,和他一起爬尼古拉家裡那顆高大的老樹,也會在尼古拉的媽媽從法國度假回來時,分給彼得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國糖果。彼得很喜歡其中一種叫不出名字的糖果,他仍然記得那股焦糖在嘴裡化開的甜蜜。
但是有一天他們騎著腳踏車,在河堤邊停了下來,尼古拉反常地安靜,也沒有對彼得動手動腳。尼古拉稚嫩的臉上露出了幾乎稱得上是陰鬱的表情,和彼得以一種小大人的姿態,莊重地握手。然後尼古拉突然一把抱住彼得,從無聲地哭泣,到徬徨無措地嚎啕大哭。
騎著腳踏車回去,尼古拉和彼得普通地道了別。這是彼得和尼古拉最後一次見面。尼古拉全家人離開了,去了法國。彼得問奧莉嘉,他們是不是也要搬去法國。奧莉嘉沒有回答他。
彼得有時候站在櫃台裡,偷偷看馬克辛讀書,或者是看他優雅地吃蛋糕、喝茶,好像這樣的寧靜永遠不會結束。但他知道某一天一定會結束的,當那一天到來時,可能他會知道,也可能他會以為只是普通的一天。
他很害怕結束的那一天。
彼得鎖上店門,和馬克辛並肩走著。天色漸暗,街上仍是車水馬龍、喧囂依舊,迷人眼的招搖霓虹燈也漸次亮了起來。彼得和馬克辛走了一段路之後,往旁邊一拐,進了弄堂裡,離大街越遠就越加僻靜。
「馬克斯,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啊?」彼得始終想不透,被馬克辛夾上電車之後為什麼會和他再次相遇。
馬克辛裝模作樣地瞇起眼,修長的手指摩挲起下巴,擺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樣子。彼得見他這樣,拳頭不輕不重地搥了一下他的肩膀。
「喔,好啦,我認真說。」馬克辛收斂起臉上不正經的表情,說:「第一個就是,你很顯眼啊。像你這頭閃亮的金髮,帽子都掩飾不了。」馬克辛伸出手在彼得頭上一陣亂搓。彼得瞪了他一眼,嘴角卻偷偷上揚。
「嗯,還有,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扒手。不對應該說你怎麼看都像扒手……」
彼得感覺他的專業技術被質疑了,忍不住問:「所以我到底是像還是不像?」
「怎麼說呢,你看起來就是好人家的小孩,可是你又有點鬼鬼祟祟的,大概是你太沒經驗的關係。」
奧莉嘉說,他們家以前在俄羅斯還算得上小貴族呢。彼得認同奧莉嘉身上還有著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高貴,但彼得覺得他早已變得普通了,普通的扒手,普通的咖啡館侍者。每天都是一樣地在生活裡打滾。
所以聽了馬克辛的話,他才更驚訝他不像一個稱職的扒手般混跡人群——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扒手。
馬克辛看彼得回過神,便繼續說:「而且你還很緊張,有點好笑。不過抱歉把你拖到電車上,我原本沒打算的。」彼得想起白買的車票,還真是場無妄之災。不過讓他遇到了馬克辛,說起來也是幸運。
「後來我在街上亂晃,看看路上的人,這樣寫小說才會有靈感,結果就碰巧看到你了。我記得你那時候在發呆啊!」馬克辛講一講就自己笑了起來,還不自覺鼓掌助興。
「有什麼好笑的!」
「沒有啊,就只是……想到就開心。」馬克辛停下腳步,轉頭朝彼得露出一個真的很開心的笑。彼得被他笑得感覺心裡有點異樣,摸不清是什麼感受。
「那公共租界那一次呢?」那次的失敗彼得記得清清楚楚,要不是有馬克辛,他可能已經進牢裡蹲了一次。
「我去公共租界辦點事,回來就碰見你了,很巧吧?」
「還好有遇到……唔。」彼得剩下的話被馬克辛一個飛快的吻給吃掉了。
寂靜的弄堂裡,法國梧桐被風吹得沙沙作響。彼得看著馬克辛欺近的那張俊俏乾淨的臉,在一個吻的瞬間裡,他瞥見了馬克辛的柔軟和脆弱。
馬克辛很快地退開了,露出開朗的笑容,若無其事地說:「到了,我走了,再見。」
彼得忽然被一陣恐懼淹沒,像是在夢裡踩空般的恐懼。他跑過去用力抱住馬克辛,好像用盡了力氣想把他留住一樣。
馬克辛少有地輕輕嘆了口氣,輕柔地環抱住彼得。彼得從馬克辛的體溫和軀體相貼、雙臂所繞,確認了馬克辛存在的真實。
永遠是一種脆弱的時間單位。
二、
奧莉嘉上次那場大病之後,身體就不像之前那麼好了,容易疲倦。雖然她還年輕,但是再過幾年,她很快就會老了,不美麗了。
不美麗之後呢?金先生不會再喜歡她了吧。公寓也不會讓她和彼得住下去了。然後她將會像是那些在外白渡橋遊蕩的俄羅斯女子一樣,等待某個男人在她那裡流連一夜。
奧莉嘉忍不住想著她不可知的未來,她恐懼著那些可能,害怕安穩的生活將逐漸崩毀。深夜裡她站在舞廳外,等著彼得來陪她走回去公寓。微微顫抖的手試了幾次才點著火柴,抽出一根細細的菸點燃。
路上仍有行人、車輛,燈火依舊通明,可是奧莉嘉在喧鬧裡面偏偏感到不安。奧莉嘉抽完了幾根菸,看見遠處一個年輕男人向她走近,原本以為是彼得,心裡正放鬆下來,近看才發現是個中國人。
她失望地又抽出一根菸,正要點燃的時候,那個中國年輕人站在她面前,看起來十分焦慮,用俄文說:「晚安,您是奧莉嘉.安德烈耶芙娜嗎?」
奧莉嘉很驚訝,但還是回道:「晚安,是的,我是奧莉嘉.安德烈耶芙娜。請問有什麼事嗎?」
中國年輕人急促地說:「您的弟弟被人打了,現在在家裡休息。我是他朋友,他要我來接您。」
奧莉嘉把菸粗暴地塞回去,二話不說就往公寓的方向快步走去。年輕人,也就是馬克辛趕緊跟上她。
彼得這次出師不利,就沒有之前那麼幸運了。今天馬克辛沒去咖啡館,彼得從咖啡館下班後,回到公寓換了一身不顯眼的衣服,偽裝好之後到大街上去晃晃。他觀察了一陣子,盯上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中國人,看起來身上有點錢財。
出手了之後,也很順利就掏到了那個中國人的皮夾和懷錶,還有個看起來做工精緻的筆記本。正準備快速離開現場的時候,彼得突然被人拖進旁邊的巷子裡。然後一群打扮各異的中國人圍著他不分青紅皂白地一陣亂打,彼得完全無力反抗,只能縮成一團用背來承受毆打,任由那些人把他剛摸到的東西全部搶走。
一個人嘲他吐了口痰,彼得感覺一坨濕濕滑滑的東西從臉頰上溜下去。然後那群中國人恨恨地說了些什麼他聽不懂的話,就扔下他,一夥人走掉了。
彼得蜷縮在地上好一陣子,感覺經過的人有些好奇地看了他幾眼,也有些視而不見地跨過他往巷子裡走去。不知道過了多久,彼得抹掉臉上的東西,在地上擦了擦。然後顫巍巍地爬起身,一拐一拐地慢慢走到白公館。馬克辛帶他來看過一次,他記得很清楚怎麼走。
寬敞的馬路旁是夾道的高大法國梧桐,白公館是棟氣派又高雅的歐式建築,前面有個看起來被精心照顧的花園。彼得站在門鈴前猶豫了許久,終究沒有按下去。他太衝動了,不應該來找馬克辛的。所以他走了。身體的痛楚他不太在意,奧莉嘉肯定還在等他,這一段路有點距離,但走過去他勉強支撐得住。不過又要讓奧莉嘉難過了。
緩緩地走了一小段路,彼得聽見鐵門打開的聲音。
「佩圖魯沙?」
樹葉沙沙地響,安靜的路上,有人小聲地喊他。
彼得轉過頭,看到馬克辛只穿著薄薄的襯衫,頭髮也亂糟糟的。彼得忘不掉馬克辛臉上的那個表情,慌,又像是痛,驚喜裡面雜著哀色。
被馬克辛小心地抱在懷裡,彼得只聽見他輕聲地呢喃:「怎麼哭了呢……沒事的……
沒事的……」
雖然彼得沒發現,但好像在看到馬克辛的那一刻,淚水就自己流下來了。
奧莉嘉看到彼得虛弱地躺在床上,鼻青臉腫地,她簡直氣炸了,但又難過得差點哭出來。馬克辛去浴室裡裝了一盆熱水,細心地幫彼得把臉上的血跡拭去,清理傷口。
彼得透過沒被打腫的眼睛,偷瞄了一下奧莉嘉的臉色。小心翼翼地說:「被一群中國人打的。」
奧莉嘉一聽就懂了,說:「你別再偷了。」彼得動了動嘴唇,沒說話。
彼得這次大概是不小心跑到某個扒手團夥的地盤上,搶了人家的獵物。被打一頓算走運了,要是被盯上了,殺人滅口也說不定。
馬克辛擦去了彼得臉上的血跡和髒汙,把水盆拿去倒了,順便洗洗毛巾。回來之後拉走餐桌的一把椅子,另一把奧莉嘉正坐著。他們三個人就這樣,一個人躺著,兩個人盯著躺著的看,誰都不說話。
彼得覺得有點荒謬,就不小心笑出來了。他一笑,背就痛得不得了。奧莉嘉看到彼得笑了,臉也繃不住了。馬克辛則是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,也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「你哪裡痛?」馬克辛問。
「全身都痛……背特別痛。」
馬克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。奧莉嘉把大衣往床上一丟,看起來準備去洗澡,她今天想必也累壞了。
奧莉嘉砰地關上了浴室的門。
「你把衣服脫掉,我幫你看一下傷得怎樣了。」馬克辛扶著彼得,讓他在床上坐起來。
彼得從善如流,解開上衣的釦子。馬克辛坐在床上,動作輕柔地幫他把袖子從手上拉開。褪去衣服,白皙的背展露在眼前。但是這白皙的背上,是大片大片青紫的瘀傷,觸目驚心。
感覺馬克辛的目光在他的背上游移,彼得有點不自在,也冷得起了雞皮疙瘩,轉頭問:「可以穿起來了嗎?」來不及防備,嘴就被馬克辛柔軟的唇堵上了。彼得沒有多想,微張著嘴回應著馬克辛炙熱的吻,一個重心不穩就把馬克辛壓倒在床上。維持著這個姿勢又吻了一陣子,彼得才喘著氣強撐著坐起身。
他們怎麼都這麼渴切又急躁呢?像是沒有下一次般地,努力抓住每個吻,每個擁抱,每個眼神。
對望著,彼得讀不懂馬克辛的眼睛,那深深的黑色眼眸裡面有太多翻滾湧動的情緒,還有一種陌生又灼熱的情感。彼得真想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睛裡,是怎樣的一番光景,或許和馬克辛一樣灼熱,又多了點惶惑吧。
馬克辛下了床站在一旁,聲音有點沙啞:「你轉過來吧,背對著我。有哪裡真的非常痛嗎?怕你骨折了,骨折就嚴重了。」
彼得搖搖頭:「痛是痛,但我感覺應該是沒有骨折。」
馬克辛的指尖輕輕滑過彼得背上突出的優美的骨節,疼惜地、愛憐地在那些刺眼的青紫上逡巡。彼得忍不住哼了一聲,他的背特別敏感。而且讓他非常尷尬的是,他竟然發現自己硬了。
彼得一把將被子往上拉,蓋住下半身不受控的地方。慢慢轉了身面對馬克辛,他擠出一個純真的笑容,把襯衫拿起來披上了。馬克辛狐疑地看著他。
「沒有骨折吧?骨折了會凹下去吧,我看過。」彼得乾笑兩聲。不過他剛來上海的時候還真的看過,有個黃包車夫被汽車撞了,當場死了,撞得半個胸腔都凹了。
馬克辛又換上他那張歡樂的臉,笑著說:「沒事就好,你自己多注意。別再去擋別人財路了,有困難你真的可以找我,我幫你想辦法。」親了一下彼得的額頭,馬克辛朝他眨眨眼,很快地離開了。
他走了不久後,彼得才懊悔地想起,應該借馬克辛外套再讓他走。
三、
花了好幾個禮拜,彼得身上的傷才好得差不多。有一些瘀傷明明已經不痛了,青紫的痕跡卻遲遲不消。
當初躺了兩天,剛可以走動無礙,彼得就立刻回去咖啡館上班了。被揍了一拳的眼睛十分引人注目,奧莉嘉只好幫他撲一些粉上去遮一下,但效果不太好。老闆知道彼得的副業,一看到他這樣就連連搖頭,叫他別再幹了。
彼得於是終於收手了,他還是愛惜生命的。
回去上班之後,馬克辛照常來咖啡館裡待著。彼得看到了他,心裡感覺和以前不太一樣,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不一樣。不過每天最開心的事,莫過於能看到馬克辛,還有下班後和他一起走路回去的時光。
走在馬克辛旁邊,有時候走得近了,肩膀會不小心撞在一起。不過彼得很享受這樣心照不宣的碰觸,因為這讓他感覺到自己是有人陪伴的。他也很喜歡靠近馬克辛時,會聞到的一種味道,清清淡淡的,像茶葉似的香氣。
馬克辛很喜歡聽彼得說一些他小時候在俄國的一些事,也喜歡聽他講一路輾轉來到上海,這八年的異地流浪。其實如果沒有要講給他聽,很多事彼得早就故意不再想起了,有些美好,想起之後也不過是提醒他失去了什麼。難過的、遺憾的,忘記只是為了能繼續活下去。
可是講給馬克辛聽,這就不一樣了。彼得知道馬克辛懂他的故事。而且馬克辛聆聽時專注的樣子,讓他感覺自己無甚特殊的生命,可能還有一點價值。
說的是一些瑣碎的東西,像是他小時候討厭甜菜湯,說什麼都不肯喝,差點被爸爸揍一頓。或者是逞強偷騎走了哥哥伊凡的腳踏車,結果狠狠摔了車,還要伊凡把他扛回家。他也曾經和奧莉嘉一起幻想著去巴黎的旅行。還有哈爾濱的冬天裡,他和奧莉嘉跟尤金冒著大雪上教堂,結果三個人都在結冰的路上滑了一跤,半天爬不起來。
然而他忘不掉的,是他和伊凡還有奧莉嘉一起替爸爸收拾行囊,準備到前線去。那時候他還不明白戰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,但他看到伊凡和奧莉嘉默默流著淚,而爸爸的表情溫柔而哀傷,其中還有著他當時不懂,卻自然地害怕的情緒。那是決絕,彼得之後想起的時候明白了。
後來伊凡被徵召了,彼得和奧莉嘉再一次親手送走摯愛的家人。
伊凡先死的,再來是爸爸。
死亡好像早就是一種事實了。彼得和奧莉嘉哭著,哭完了繼續努力活下去。但是活下去,好像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已。彼得自問為什麼他要活下去,又問為什麼死的不是他而是爸爸和伊凡。
他也問馬克辛這個問題。馬克辛緊皺著眉頭,出奇認真地想了許久,然後他告訴彼得:「我不知道。」彼得點點頭,朝馬克辛挨近了一點。他也知道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,不過重要的是,彼得和馬克辛都還活著。
馬克辛正在寫的小說,是關於像彼得這樣的俄羅斯移民的。彼得聽了覺得很疑惑:「有什麼好寫的?」
「因為這是你的故事啊,你們的故事。如果沒有寫下來,搞不好就會被忘記了。」馬克辛這麼告訴彼得。他的理由出乎意料地樸實,但彼得可以明白他只是為了要記住一些終將消散的東西。
馬克辛偶爾也會告訴彼得他的故事,不過他沒有很喜歡說。馬克辛的出身很好,白家在清朝的時候出過幾個進士,進入官場後也身居高位,後來子孫又靠著糧食貿易發家。即便如今風光不再,厚實的家底還是能確保白家人在上海過上好日子。
身為嫡出的長子,馬克辛從小就被寄予厚望,在嚴格的教育下過著沒有什麼樂趣的童年。馬克辛很早就學會怎麼討別人歡心,讓家族裡的長輩都疼他,除了父親之外。
他父親對他一直都不滿意,以前還很常揍他。彼得問他為什麼。
馬克辛想了一下,緩緩地說:「他打我,可能是因為我不成材吧。書背不好,也不是很聽話。總算去俄國念了書,也沒有照他的意思去黨裡面……」
「可是我覺得,我也該過我想要的生活吧。」馬克辛看了一下彼得,有點羞赧地說:「我知道很不切實際。」
「不會啊。我也想過我想要的生活。」
「佩圖魯沙,你想要怎樣的生活?」
「有錢,吃得飽,有地方住,不用一直逃走,然後和喜歡的人待在一起。」彼得很認真地一項一項列出來。
馬克辛一言不發地抱住彼得。彼得看不到的是,此刻馬克辛流露出痛苦而掙扎的神情。彼得想要的很簡單,可是那其實是最難的願望啊。
馬克辛覺得他對彼得很殘忍。放開了彼得,他說:「佩圖魯沙,我們家要離開了。去美國。」
他不忍心看著彼得的眼睛,因為他知道這一刻彼得一定是恨他的吧。那雙他看過最美麗的、善體人意的藍眼睛,或許變得冰冷得像是俄羅斯的雪。
彼得一直都知道每一件事都有結束的一天。他害怕,但一直在等待。所以他並不驚訝,只是僵硬地站在那裡,看到馬克辛故意避開視線。彼得想要說點什麼輕鬆的話,卻發現什麼也說不出來。
馬克辛艱難地抬起頭,鼓起勇氣對上彼得的眼睛,他微弱地說:「如果可以的話,你願不願意跟我走?」他的聲音甚至有點顫抖。
沉默了幾秒,像是一輩子那麼久。
「我會的。」彼得的聲音堅決,彷彿這個答案他早早就確定了。
馬克辛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哭了,明明這就是他最想聽見的。彼得的堅決,讓他又有勇氣說下去:「我已經說服了我父親和母親,但是最多只能多帶一個人,因為錢的問題……」
「這樣你還願意嗎?」馬克辛憂心地望著他。
不過彼得只是露出了一個溫柔又決絕的笑:「我願意的。」
馬克辛又說:「在美國的生活會很辛苦,一切都要重新來過。」
彼得只是笑著搖了搖頭。
「你知道南方已經開始戰爭了嗎?國民黨所謂的北伐戰爭。很快就會波及到上海了,雖然租界區會比較安全,可是還是會動盪一陣子的。再說了中國的情勢這麼混亂,美國比較和平……」馬克辛好像要極力確定什麼一樣,把思考了許久的腹稿一股腦兒傾洩而出。
「別說了。」彼得吻住馬克辛乾裂得出血的唇,細細地舔舐著。這個吻裡面有著淡淡的血腥,也有著淚水的鹹味。他們哭著並且吻著,分不清嚐到的是誰的淚。
四、
天空是灰的,透著一點刺眼的白色天光。空氣潮濕而滯悶,混合著海水的腥味,堵在胸口,令人無法喘息,叫人難受。
奧莉嘉緊緊抱著彼得,良久才放開他。尤金站在一旁叼著一根沒點燃的菸,思索著,眼眶有點發紅。
「佩滕卡,不用擔心我,我會過得很好的。」奧莉嘉輕輕順著彼得的髮,眼神中是了然和溫柔。她沒有哭。
但是彼得來到碼頭的一路上忍不住一直掉眼淚,鼻子吸個不停。手上的皮箱裡沒裝什麼東西,都是些衣服,可是彼得覺得那是他提過最沉重的東西。
碼頭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,有的人倉皇地提著大包小包的家當匆匆走過,有人輕裝簡行,面無表情地穿越人群。也有許多人扶老攜幼地來送行,擁擠的碼頭上不時能聽見壓抑的哭泣聲。
走到尤金身旁,彼得還來不及說什麼,就被尤金一雙有力的手攬進溫暖的懷裡。頭上傳來尤金有點變調的聲音:「再見,佩滕卡。好好地過生活,我和奧莉亞會去找你的,你一定要等著。」
彼得泣不成聲,只能用力點著頭。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,但他願意相信,他也會一直等待。
馬克辛站在遠處,穿著他那件黑呢大衣,就像是他們初見的時候,高挑挺拔。他看到了彼得,撥開人群走過來。和奧莉嘉和尤金道別後,他緊緊牽著彼得的手,向輪船的方向走去。馬克辛的手掌是溫暖的,他的手指和彼得的緊密地扣著,拇指安撫地摩娑著彼得的手。
彼得的淚水不停流下,可是他不敢回頭。
他怕一回頭,看見了奧莉嘉和尤金,他會沒有勇氣再走遠一步。他不知道今天是普通的一天、普通的道別,還是結束的一天。
彼得再一次地離開,就像他離開彼得格勒,離開哈爾濱。
這次離開上海,彼得希望他能好好地活著,過上想要的生活,有錢,吃得飽,有地方住,不用一直逃走,然後和喜歡的人待在一起。
背向那片遼遠的白色大地,他的俄羅斯,彼得把過去留下了。他很想和摯愛的家人,奧莉嘉和尤金永遠待在一起,可是彼得在流浪中了解了一件事:他會抓住每個機會只為了活下去。
也許未來的某一天,他能和所有喜歡的人,在一起過上想要的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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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考資料:
兩所製造共產幹部的大學:
《留俄回憶錄》選摘(1)
https://www.storm.mg/article/48409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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※ 發信站: 批踢踢實業坊(ptt.cc), 來自: 219.85.16.126 (臺灣)
※ 文章網址: https://www.ptt.cc/bbs/BB-Love/M.1582205208.A.0B1.html
※ 編輯: lizhen21 (219.85.16.126 臺灣), 02/20/2020 21:37:59
推 catan: 很好看!很喜歡!!本來以為會是BE,還好不完全是,結尾淡02/21 00:02
→ catan: 淡的哀傷很有時代感02/21 00:02
超感謝你的!好開心!其實我覺得放在現實裡,BE的機會真的比較大,但這畢竟是小說,就還是相信會有好事發生吧XD
推 annj: 好喜歡這個題材 故事氛圍好棒02/21 13:53
耶!謝謝你的喜歡和稱讚<3
※ 編輯: lizhen21 (219.85.16.126 臺灣), 02/21/2020 14:47:55
推 catan: 認真考據文必推,期待相關系列作!02/21 14:58
謝謝你!考據這部分我真的還要多努力啊~~不過相關系列作的話可能要等我一陣子,也不知道會不會有XD
推 oldsharon: 我詞窮了只會說好喜歡QQ謝謝作者~~02/21 18:40
嗚嗚沒關係也謝謝你!!
※ 編輯: lizhen21 (219.85.16.126 臺灣), 02/21/2020 19:35:18